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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穿越到奥斯维辛,把命运扔进大海 (上)| 科幻小说

钟云 不存在科幻 2020-09-02

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,深渊也在凝视你。但在穿过千万种艰难之后,人依然可以选择保持灵魂的高尚。

钟云的《暗杀马拉约纳》被读者选为2019年12月「不存在科幻」最受欢迎的小说,这周,我们为大家带来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——依然是一个有关时间和命运的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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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钟云 | 云南籍剧作家,鲁迅文学院学员,出版科幻代表作有长篇系列小说《灵海:黑镜危机》和《灵海:异类入侵》、中篇小说《命运之矛》《超凡国度》《无忧世界》等,同名剧本《无忧世界》获得2016年第五届「光年奖」最佳科幻剧本一等奖。

命运之矛

(全文约147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9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!) 


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
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
……
他的意识陷入半梦半醒之间,仿佛徘徊在光与暗的边缘,一遍遍轮回播放影像那样,记忆中浮现1944年秋那阴森的寒夜场景:霍尔曼医生的一双灰褐色眼珠嵌在天幕上像星芒那样俯视着他,扒开他的眼皮,观察他的反应,发出绞肉机一样嘎嘎作响的声音反复拷问他:“马克斯,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
他从梦中挣扎醒来,浑身僵硬,咬紧牙齿一声不吭。
呜哇呜哇……呜哇……
风沙吹过荒漠中的山岭,发出一阵阵忽轻忽重的呼啸声,仿佛野兽撕咬苍凉大地发出的哀鸣。野外帐篷噗噗抖动,气流旋转着不停敲打他的耳膜,似乎掩盖了缠绕在他头脑里的声音,但记忆深处那一幕幕场景从未消失,多年过去了,逝去亲人的容貌变得有些模糊,在梦里,他看不清丹尼尔的样子,但他一直牢记霍尔曼医生那双灰褐色鹰隼般的眼珠,清晰无比,一次次侵入他的梦中灼灼注视着他,仿佛永不磨灭。
呜哇呜哇……呜哇……
他躺在帐篷里凝听着风声,回想当年的场景,就像以往那样,他用记忆的刀子刻在心上,用仇恨的硫酸腐蚀在骨头里,一遍遍感受挖肉蚀骨的痛苦。
他记得多年前霍尔曼医生的样子——昂着头,瘦骨嶙峋的身姿如标枪挺立,制服笔挺,黑色高筒皮靴擦得锃亮,金属装饰扣闪亮刺眼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时而绷紧干瘦的脸,时而抿着薄嘴唇微微发笑,神经质的表情让医生的嘴角两道法令纹深刻,像埋在皮肤下的两把镰刀。医生自称完美主义者,有刻板的洁癖,就像流水线上严苛检验产品的技师,侧着脸,眯眼打量站成一排的猎物,医生首先剔除了看上去病怏怏的,然后剔除年龄超过十四岁的,剔除皮肤上有斑点或有疤痕的——被剔除的次品很快被带走消失在黑夜中。
“马克斯、丹尼尔……”医生点名留下他和他的胞弟丹尼尔,以及另外两对双胞胎小女孩,他们被带去剪掉头发、脱衣、消毒,手臂刺上编号……他们被称为“兔子”,带到十号楼的实验室,进行不同方式的实验处理。
霍尔曼医生研究双胞胎之间存在的心灵感应。
世间最玄妙的一种超距感知——医生的科研笔记书写——两个大脑瞬间发生同步互感反应,跨越了重重阻隔的空间。而在大量实验中,偶尔还出现了微小的时间差,极少数的感知提前了3秒至4秒,意味着一个更奇妙惊人的可能性,心灵感应甚至能跨越时间。
霍尔曼医生折磨杀死了丹尼尔,同步观察记录他的生理与意识反应。
如同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坠入深渊,他看到那场景,就像在黑暗中闪烁燃烧扭曲变形的电影胶片,影像显现在他的大脑里一遍遍轮回播放,显现、消逝、又显现……他看见,丹尼尔被扔到放射室,遭受X射线的持续灼伤,身体痉挛,手指颤动一下下抓挠地板,指甲脱落……他感受到丹尼尔的疼痛、绝望、恐惧,却无能为力,他无法抗拒大脑里浮现的影像,无法逃避的切身感受……医生解剖丹尼尔,截肢,摘除内脏器官,取出眼球浸泡在酒精瓶……他看见,实验室的陈列架上,贴有标签的一个个玻璃瓶子,玻璃弧面闪闪发亮,放大镜一样让他清晰看见浸泡在瓶子里的眼珠,一颗颗不同颜色的眼瞳折射出冰霜凝结似的光泽,黑色、浅黄色、蓝色、绿色、紫罗兰色……
“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”他听到霍尔曼医生的拷问,声音绞碎他的意识,一刀刀割裂他的心脏。
呜哇呜哇……呜哇……
风沙磨砺着无止境的岁月,却不能熄灭燃烧在他骨髓里的复仇之火。
但复仇这道菜要活剥生切处理滋味更佳。
他强迫自己压制沸腾的情绪,冷却焚心之火——在今天,他要用最冷静的手法,用世间最残酷的方式收拾霍尔曼医生。
渐渐的,等到灼痛的神经冷却麻木了,他睁开眼,起身钻出帐篷。
天空晴朗,阳光耀眼,拂面的风沙带着土腥味。
帐篷外四野寂静,他没看到安雅——山岭上隐蔽处的监视位空荡荡的,地上放着望远镜和枪械,而不见他的女人。
安雅本该守在那里监视,从那块岩石往下看视野开阔,可一览山谷。他推测,如无意外,霍尔曼医生的那辆深绿色福特皮卡车将出现在蜿蜒的山路上,碾压布满碎石土坑的路面,颠簸着进入安雅的监视范围,测风速,打开狙击枪保险,透过高倍瞄准镜,准星将死死咬住驾驶位上的霍尔曼。
“可以等走近了开枪。
安雅跟他说,车子爬山缓慢,不用露面就能直接击毙霍尔曼,子弹穿透车前挡玻璃和医生的银灰色头发,打爆那颗肮脏的头颅……不!他不想这样做,枪弹根本不能复仇,纵然宰杀了医生捣碎喂狗也不能解恨。他有更好的计划,准备了更特别的方式要让这恶魔后悔从地狱来到人间。
巡视一圈,他在帐篷后的山坡上发现了安雅的身影。
一棵树,孤零零屹立在黄褐色的砂土地上,树枝扭曲成团,形状奇特,远看像一蓬带刺的手掌向天祈祷。安雅伫立在树下,仰望树梢,她的身姿与树凝固在一起仿佛在沉思,唯见她的金色发丝随风飘扬。
他收回目光,拿望远镜察看山下。
内华达州荒漠里的山谷很安静,乱石嶙峋,像极了无人的史前世界。看了一阵,他有些恍惚,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,不确定霍尔曼是否会在今天出现,还要等到什么时候,那恶魔才会从山路上冒出来?
两周前,他和安雅来到内华达州的这个小镇,暗中调查监视,经过核对身份资料后确认无疑,那看上去像垦荒农夫的孤寡老头正是逃匿的纳粹医生霍尔曼。
在战争末期,苏联红军逼近奥斯威辛集中营之前,霍尔曼逃往柏林,而后,用假名伪造意大利证件,带上情妇流窜到瑞士和挪威,之后离开欧洲,霍尔曼开始了“老鼠线路”的逃亡之途,又换了个身份逃到南美洲,潜伏在阿根廷。
恶魔伪装成凡人消失了,这狗杂碎至今仍然逍遥法外。
他在战后加入特殊使命局,跨国追捕逃匿的纳粹战犯,多次参与行动,暗杀了十二个罪大恶极的纳粹余党。他从未放弃追查霍尔曼,搜寻着断断续续复杂的线索,在快要失去希望时,他终于查到霍尔曼的踪迹,原来恶魔早已离开阿根廷,在巴西隐居了六年,最后来到美国,躲在内华达州的这个偏僻村镇,与外界保持隔离,又藏匿了十年。
霍尔曼逃亡了整整十八年,终结之日到了。
今天,恶魔是他的猎物。
不为外人所知的是,霍尔曼行迹诡秘,每隔两三天就离开村镇,独自驾车进山,沿着山谷来到这里,停车,爬上石崖,人影随后消失不见。这一带人迹罕至,沙漠和群山环绕。前两次,他跟踪丢了,山上有些自然风化形成的洞穴,山洞繁如迷宫,不知医生藏身在何处,一待大半天时间才现身返回村镇,让他难于猜测其在山洞里做了什么事。
今天绝不能再失手。
他做足了准备只待医生到来,落入他布下的陷阱,在这荒野外任由他处置。
他缓慢呼吸着,越是接近复仇一刻越要保持冷静。丹尼尔!他默念胞弟的名字。复仇时刻即将来临,丹尼尔的灵魂如果尚存于世,希望能感知见证……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丹尼尔的惨状,他颤抖起来,一股火烧火燎难于压制的焦灼情绪无处宣泄,他忍不住转身冲着安雅那边啜嘴吹了声口哨。
哨声随风传过去,安雅听到了,向他走来,像被老师逮到课堂上走神的女孩一样带着慌乱的笑。
“约书亚树。
安雅抬手指了指山坡,“一种沙漠植物,生命力强悍,我看到它开花了,美丽的奶油色花朵,有点像剑兰花。
“我们在执行任务。”他回应。  
“我只离开了一会儿,最多十分钟。
“一分钟足够敌人拿了我们的枪射杀我们。
“马克斯。”女人搂着他撒娇,“你生气了,要怎么惩罚我?
他把安雅转了个身,伸手穿过她的腋下往前抓住颤动饱满的果实,手掌收紧,仿佛迷失的灵魂飘荡在荒野上寻找救赎。
“干嘛呢……我们在执行任务。”安雅嗤嗤发笑,用他的话回敬他。
“什么任务?”他问。
“宰了霍尔曼医生,把恶魔打入地狱。
安雅压低抽搐似的喘息声,探手往后过来撩他,手指柔软灵巧。
愤懑催动体内野兽,他撕扯牛仔裤。安雅往前趴在岩石上,短促叫了声,活像落水的松狮犬摆动着金发,脸上流露痛苦享受的表情一浪浪激起他的快意。漫天风沙掠过,阳光灼灼照耀大地,山谷中,光影明暗强烈交错,红褐色沙石的背阴处暗红浓重如血,浮现一颗颗不同颜色的眼珠,黑色、浅黄色、蓝色、绿色、紫罗兰色……一双硕大的灰褐色眼珠盯着他。“马克斯,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”霍尔曼的声音随风飘荡,肆意在他耳畔窃窃私语。
他无以应对,怒火爆发,他像拉起马缰那样揪住安雅的金发。
恍恍惚惚,他又闻到了浓重的尸臭味。
他看见死亡列车将他带到那阴森的建筑物,烟囱耸立冒着滚滚浓烟,铁门上写着:劳动使人自由。一盏盏灯光晃动,车门打开,雪雾寒气扑面而来,密密麻麻热腾腾的人涌出车厢,在寒夜里很快冷却,拥挤的人群呆滞麻木,蜷缩着身体,他听到响彻站台的德语命令声,人们列队被迫接受分类筛选,他的姐姐和父母被党卫军带走,他瞪大眼睛,目睹亲人的背影消失,丹尼尔抱着他发抖,稚嫩的脸惨白惊恐,一下下无声的抽泣……
亢奋沸腾的脑海里一遍遍地轮回播放影像。
他的父母走进伪装成浴室的毒气室,铁门关闭,灯光熄灭,毒剂弥漫在黑暗中,人们惊恐大叫,挣扎扭曲,窒息痛苦让他们相互撕扯纠缠在一起,尸体堆叠在门口,凝固成金字塔形状的肉体雕塑。杂役戴防毒面具,用水龙头冲洗地上的血迹和粪便,用斧头砍断如藤蔓纠缠的手臂,用绳套分开尸体,运到加工车间的流水线上,拔出金牙熔炼成金锭,割下来的头发织成袜子,利刃割开肌体,取出脂肪,每十二磅人体脂肪加入十夸脱水和一磅苛性钠,煮沸了,冷却形成一块块人脂肥皂……处理后的尸体被提升机运到焚尸炉火化,磨碎机把没烧化的骨头碾成粉末,抛撒埋掉。
集中营里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弥漫着无尽的尸臭,无数灵魂痛苦嘶嚎在他的意识深处,跨越时空的感知像铁锯拉扯他的神经。
他走进棚舍的院子,看见一个个少女倒在血地上,割去了乳房,身上的皮肤被剥离后露出血红之躯。他走在粘稠的血里,寻找姐姐和丹尼尔,但四周昏黑,他只感到丹尼尔濒死发出的喘息声……远远的,他看见一盏灯……精美的台灯摆在书桌上发出柔和的光,灯罩色泽油黄,透着细腻精致的皮革纹理。
“马克斯。”霍尔曼神态优雅地坐在桌子那儿,和蔼笑着,在灯光照耀下,法令纹阴影深刻,医生手拿糖果盒,召唤他,“来吃糖,你做得很好。
他咬牙发抖,手指攥紧安雅的头发,像溺水窒息的人。
“马克斯……”女人叫了声,“你弄疼我了。
浮出水面似的浑身汗淋淋,他放开安雅,坐在地上喘息,背靠滚烫的岩石试图用热量驱散体内的彻骨寒意。
“一口气爬上山,腿软了吧。”女人取笑他,“你最近怎么了,不分白天黑夜的成天想做爱,累不累?
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不吭声。
“马克斯,你从孤儿院收养我的那天起,就想着以后像这样咬了牙揪着头发狠狠干我?
“嗯!”他抬手去抓女人还来不及遮掩的乳房。
“我不信,那时候我才十一岁。”女人扭身避开了,打整好衣物,她岔开手指梳理一头蓬松的金发,阳光透过发丝斑驳洒落在他身上,好似漂泊泛黄了的时光。
“你从小就迷人。
“所以,当时在孤儿院第一次见面,你就爱上我。”安雅蹲下来伸手摩挲他下颌的胡渣。
“不。
“敢再说一次。
“不!”他加重语气,意味深长地笑了。这样说他感觉很痛快。
“我要杀了你。”安雅用指甲捻了他的胡须拔下来一根。女人有点生气了,扑闪着眼睫毛,碧蓝的眼眸就像冷湖。
“我是认真的。
“我也是。”他板起脸。
“哎!”安雅瞅了瞅他,“答应我,这次任务结束,我们宰了霍尔曼,你就陪我去挪威。
他扭头看向山坡上。
“我想找个安静的小镇定居,希望以后的日子别再这样奔波,我们重新换个工作,正常一点的,你有医学位,可以去挪威医学院应聘教书,只不过,你不怎么爱讲话,不知道习不习惯……”
女人的声音絮絮碎碎传来,在浮动的风沙里打着漩飘荡,他的思维有些游离,怔怔看着山坡上的那一棵树。绵延起伏的丘陵,那惊悚扭曲的树枝,让他想到圣经所述,约书亚举手向天祈祷的形象,他的心灵颤动了一下。
安雅以为自己是挪威的孤儿,父母死于战火,她是纳粹的受害者。
实情并非如此。
他追踪霍尔曼,在德国的普拉齐情报总部查阅纳粹秘密档案,找到一条线索。霍尔曼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以前,曾经参与纳粹的“生命之源”计划,在占领区挪威的首都奥斯陆北部建立的一个秘密产院实施人种繁殖。
党卫军头目希姆莱编造亚特兰蒂斯神话,称远古时期存在一个雅利安民族,是神的后代,有着碧蓝的眼睛和金黄的头发,是世界上最优等的民族,德国日耳曼民族就是雅利安民族的后裔。希姆莱鼓动党卫军精英与金发碧眼的女人结合,生育符合标准的优秀人种,打造一个由优等种族组成的统治世界的德意志帝国。纳粹在欧洲占领区各地秘密建立了众多的生命之源产院,将一批批金发碧眼的女人送到产院,作为生育机器,专门用于繁殖纯种的雅利安婴儿。在第三帝国12年的历史上,那些产院的房间里摆满了用白布包裹着的婴儿,纳粹医生和护士穿梭忙碌其间,约有上万名婴儿以“生育农场”流水线的方式诞生。
档案显示,1942年3月,霍尔曼与情妇生下一个女儿,养育在条件优越的奥斯陆生命之源产院。女婴金发碧眼,血统“优秀而纯正”,她由护士精心抚养,生活舒适,直到三岁时,战况发生转变,霍尔曼将她从产院秘密转移走,伪造出生记录,让情妇送到红十字会管理的挪威孤儿院。
1953年夏末,他顺着线索追查下去,在孤儿院找到了那女孩。
当年,十一岁的女孩就是安雅。
安雅是霍尔曼的亲生女儿,隐藏在人间的新一代纳粹崽子。
他销毁全部的档案记录,掩盖了这个秘密。他收养安雅长大,训练她,让她加入特工组织,带在身边执行清除纳粹的任务,然后,等待着这一天,当他捕获霍尔曼之时,他就能在恶魔的注视下,宰杀恶魔崽子,然后问:“你感知到你女儿的灵魂了吗?
忍耐多年,他要用世间最残酷的方式复仇。他的手指攥紧了地上滚烫的沙砾。
“马克斯……”安雅呼唤,“你在听我说话吗?
“嗯。”他从山坡上收回目光。
“你喜欢男孩,还是女孩?
他看向安雅。碧蓝的眼眸近在咫尺,曲卷的睫毛宛若水岸迷雾遮住了那汪湖蓝。凝滞了下,记忆深处的酒精瓶里的七彩眼珠让他晕眩。
“你又走神了,想什么?
安雅叹气,“哎!真不希望以后我们的儿女像你这样沉默寡言,太没生活情趣了。我跟你说啊,看到约书亚树洁白的花,不知怎么的,我忽然想到,将来有了女儿,就叫她茉伊拉。
“嗯?
“茉伊拉是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。战争摧毁了我们的家园,而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,我想用这个名字作纪念。
湖蓝的眼里闪烁憧憬,恍若水面泛着粼粼阳光,碧波倒映着他的暗影。
他的心弦一阵颤动。
安雅没有将来,以后也不会有孩子,该死的女人痴心妄想。他在心底咒骂,强烈的憎恨,恶心感翻腾,鞭子般一下下抽打他的胃。他必须杀了安雅,让冷血医生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——这只是折磨霍尔曼的方式之一。只有这样做,他才能摧毁恶魔的意志,痛快复仇。当安雅被霍尔曼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,就注定了她无法逃脱的宿命。
“狗屁的茉伊拉。
“什么?
“我不信。世上没有命运女神,无数人死去,从来不见命运的眷顾。
湖蓝色的光泽黯淡了,女人低垂眼眸,天空上的太阳似乎随之黯淡。 

一阵风沙吹过,隐约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。
有人来了。
心陡然收紧,他抄起望远镜看向山谷。
一辆吉普车从远方驶来,车体漆面是红色的,那车子在山谷中崎岖前行,被沙岩遮挡时隐时现,像一朵鲜艳跳跃的火苗。
随之飘来车载收音机的音乐声,断断续续的歌唱:“除了你,我看不到任何人……亲爱的,月亮高挂夜空,但我看不到,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你……”
距离尚远,他从望远镜里还看不清驾车人,凭感觉那人不是霍尔曼,看车身那鲜红闪耀的漆面,很可能是从拉斯维加斯租车自驾前来领略荒漠风情的游客——在监视期间,他见过这样的自驾客。
“是谁?”安雅持枪瞄准吉普车,压低声音问。
“游客吧。”他保持着高度警惕。
吉普车慢吞吞走近了,在转弯一瞬间,他看清了驾车人。镜头视野内,可见那是一个大男孩,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的样子,留着时髦的猫王发型,一头油亮的黑发梳朝后。男孩一手驾车,一手夹着烟,手搭在车窗上随着音乐的节拍敲击着,摇头晃脑一副青春期骚动的模样。
他松口气,做出安全的手势。安雅关上了狙击枪的保险。
从车子传来的歌声随风飘摇,荡开原本弥漫的杀戮气息,阳光似乎也明媚起来,灿烂照耀在丘陵山谷间。这是火烈鸟专辑里的一首歌,流行于电台,深得年轻人喜欢。他下意识地感应到安雅的目光,转头看过去,见女人如有所感地对他微笑着,随着音乐节奏无声地开阖嘴唇,像在心里对他歌唱:“拥挤之路,也许经过了数百万的人,但他们都消失了,我的眼里只有你……”
湖蓝眼眸中波光流转,涟漪一圈圈激荡着他的心灵。
对于世界而言,他只是一个人,但对于安雅这个孤儿,他是她的整个世界。多年来,记忆中不可磨灭的,除了仇恨还烙印着无数个他和安雅相处的场景,一幕幕犹如旧时光胶片的画面冲激着他,心底压抑的一个微弱的声音随即冒出来,尖锐地说:“安雅是无辜的,毫不知情自己有个恶魔父亲。
“她是恶魔崽子!”他感到了恐惧,试图反击那刺痛大脑的声音。
“你明白的,你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……”那萦绕不休的声音诱惑他,“杀了霍尔曼,带安雅去挪威定居,把秘密永远埋藏于心,谁都不知道。
“不……”
“你害怕什么?
“丹尼尔知道的,我姐姐知道,我父母知道,还有那些燃烧在焚尸炉里的亡魂,他们看着我,在黑暗中,看着我所做的一切。
“安雅是无辜的。
“混账!别逼我了,没有谁不是无辜的,无数人死在集中营,死在战场上,他们都死了。
“马克斯,清醒点儿,战争结束了。
“不!
“也许,战争还存在你的心里,在梦里,但你睁眼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,你能明白,那些亡魂会理解你做的事,让霍尔曼医生得到应有的惩罚,照安雅说的办,一颗子弹就能解决,然后,你们就去正常生活,去生儿育女……”
“生养一堆金发碧眼的纳粹崽子,你疯了?该死的,别想诱惑我。
微弱的心念消失了,头脑里空荡荡的死寂。
他看着安雅的眼眸清晰起来,那美丽的湖蓝色旋转着似乎扭结成一条绞绳,套住他的脖子,嘎吱嘎吱绞紧,让他陷入绝望的窒息。懊悔至极,他早该杀了安雅,而不是等到现在。对十一岁的小女孩难于下手,只是虚伪懦弱的借口,他就是个脆弱的懦夫,他被欲望攥紧控制了,被一具行走的精美皮囊魅惑了,混账东西,丑陋的无耻之徒……他咒骂痛恨自己,在光与暗的边缘徘徊挣扎。
“马克斯。”安雅唤醒了他,“看那男孩,车上还有人。
他拿起望远镜看过去。
吉普车从山谷里一块巨大拱门似的砂岩那儿开出来,驾车的男孩转头对着车后座,扔了一盒烟过去。视线被车座椅遮挡,他看不见后座上的人,不知车上还有谁。
游客通常都是结伴而行。
“马克斯,你相信命运吗?
心底的声音忽然又鬼鬼祟祟地冒出来,“就让命运来决定吧,假如这辆车上的人是单数,你就放过安雅,如果是双数,你就杀了她。
他握紧望远镜,死死盯住吉普车。
“命运无常,安雅只是个无辜的可怜人,你同样是一个可怜的人,别再折磨自己了……”
手掌心冒汗,望远镜在手里打滑晃动。车子越来越接近了,他能看清那男孩的笑脸,上下颠簸,嘴巴叼着烟抖动着,又像在跟车上的同伴说话。
“不能再犹疑了,你还有机会……”
吉普车停在坡道边上,那男孩熄了火,推开车门跳下来,溜达到路边的灌木丛那儿拉下裤头撒尿。
“瞧见了吗,只有一个人,是单数,命运的决断,你要和安雅在一起堕落世间,你们一起白头到老死……”
“够了!别说了。”他清空大脑里喋喋不休的声音,收摄心神,他移动望远镜查看吉普车——空无一人。他看得很清楚,尽管热空气波动让他的视线有些恍惚,但他分明看见车上再没其他人,副驾驶位和后排空荡荡的,路边只站着那一个撒尿的男孩。
是单数。
放过安雅——这是命运的安排。
他急促喘息,遍体冒汗,浑身发抖发软,他支撑不住了,手拿望远镜慢慢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呼吸,热汗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,他无力抬手去擦汗,感受着眼窝里那潮湿的火辣辣的刺痛。
“怎么了?”安雅俯身来扶他,给他喝水,“不会是中暑了吧。
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水壶里的水,像饥渴濒死的人。
“瞧你的样子,怪吓人的。”安雅笑了。
他看向安雅随之莫名一笑,只觉心惊肉跳无法言喻的感受。
“乔治……”陡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。
他的血液凝住了。
车门打开发出磕碰的声音随风飘荡而来。“我们到哪儿了?”女孩清脆的声音像尖针刺激他的耳膜,穿透他的心脏,“我都睡了一觉了,躺了腰酸背痛的,怎么还在这种荒凉的鬼地方,你说的梦境之地,到底还有多远?
“快了,快了。翻过这座山岭,前面就是。”男孩的声音回应。
“你说了至少六遍这话,别是迷路了吧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男孩争辩。
安雅笑了笑,低声对他说:“这对小情侣肯定是迷失了方向。
他冷下心,爬起来拿望远镜看去,见那男孩抖开一张地图铺在车头上,低头打量,嘴巴嘟囔抱怨,“拜托你别睡了,我独自开车无聊透顶。
“所以,你故意放音乐吵醒我。”女孩背靠车门,手上夹了一支烟,挠着头,打着哈欠,一副睡眼迷朦的样子,吸了口烟,熟练地啜嘴嗒舌,顺风吐出烟圈,女孩眺望丘陵,“来这儿真他妈无聊,早就跟你说了,我们应该去大峡谷公园,还有羚羊谷,那才是野营的好地方。
“只要和你在一起,去哪儿都好。”男孩回应。
安雅比划了一下拇指称赞男孩说的话。
女孩撇了撇嘴,扔掉烟头,走过去伸手勾住男孩的脖子,吻上去。“哎呀!”男孩叫了声,往后躲开,抬手捂着嘴,看似被女孩咬疼了。
“我是故意的,哈哈……”女孩嘻笑着,乐不可支像个骄傲的小公主。
“讨厌的报复心。”男孩悻悻转身上了车。
女孩随后坐上副驾驶位,“这就生气了啊,小气鬼,让我看看疼不疼……”话没说完,被男孩搂住了。一阵缠绵的热吻,男孩启动车子往前驶去。吉普车扬起腾腾灰尘,车载收音机的电台音乐再次播响,传来另一首歌,仿佛在燃烧生命般苍凉地唱响:“自从恋人远离,我离群索居,独自在街道的尽头,在伤心旅馆。你让我寂寞,孤独一人,孤独到想要死去……”
车子渐行渐远,歌声消逝。
“那女孩蛮会哄人的,就像我总是要哄着你,迁就你……”安雅说着,看见了他的样子,“怎么啦,你的脸色很糟,像是生病了。
他没回应,压制着极端难受的虚脱感。
该死!该死!该死的命运……从心底爆发咒骂,他绝望透顶。
“你去帐篷休息会儿,我守着就行。”安雅说,“听你的话,我保证一秒钟都不离开,不走神,只要看到霍尔曼医生冒头,手指一动,任务很快完成,我们可以放松一下了,就去拉斯维加斯,怎么样?只要一张舒适干净的旅馆大床,放满热水的浴缸,加点植物精油,我让你彻底放松……”
他昏头昏脑的,耳鸣不止,看见女人的嘴唇开合蠕动,声音却像风沙一样时远时近飘忽……蓦然间,头皮发紧,一个可怕而又滚烫的欲念在脑浆里翻腾起来,不知怎么的,就在电光火石间他想到,为什么要听从命运的安排,该死的命运,为什么不顺从自己肮脏的内心?我就是个无耻的混蛋,堕落的人渣,我就想和女人厮混,成天就想狠狠干她,跟她形影不离,一辈子黏着她,守着她,直至白头到老,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管,狗屎的复仇计划,见鬼去吧!一枪干掉霍尔曼,割下恶魔的头颅,硝制处理了带走,收藏在挪威小镇的自己家里,挂在地窖里,我要跟女人白天黑夜做爱,缄默不语,永远埋葬秘密,忘掉过往的一切,忘掉那个干瘪蜡黄的头颅,遗弃在黑暗的地下……
“这样更好。”他忍不住叫出声,“我打定主意了,就这样做。
“去拉斯维加斯,你同意了啊!
安雅看起来蛮兴奋,像那女孩一样伸手勾住他的脖子,吻他。
他咬了女人的嘴唇,让她吃痛。“我听你的,只要在一起,去哪儿都好。”他笑了,心头空荡荡的但又溢满了什么东西,感到无比轻松,无比的充实,一阵阵按耐不住的激动。
安雅擦去嘴上的口水,吸着气,柔美的笑脸有些变形。
“你说的对,赶紧解决这事,我们就出发,远离这肮脏的荒凉之地。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,急切说,“我也让你彻底放松一下,浴缸、大床都行,即便在坚硬的地板上也能让你软得像一条湿毛巾。
笑容消失,女人凝视着他。
“怎么了?
“我还想问你怎么了,马克斯,你忽然改变了主意。”安雅像是不敢相信,“要用最残暴的方式,为家人复仇,你以前这样发誓,每年你都要跟我说几遍,生怕忘记了,一遍遍重复提醒自己。
“嗯,改变了。”他低下眼睛。
“为什么?
“也许……累了吧,劳碌奔波了这么多年,就像你说的,是时候该换个工作了,过正常人的生活,我想,当我站在教室的讲台上面对学生的时候,不是太愿意回忆起自己曾经是个冷血残忍的人。
“马克斯,在这些天里,你一直犹疑不决,没让我动手枪杀医生,就是在考虑这事?
“我想了很多,是啊,很多的……有些念头还真可怕。
“有多可怕?
“割肉剔骨,鞭挞、烧红的烙铁一寸寸烫熨皮肤,我狰狞大笑,酷刑折磨恶魔,扒开脑浆一遍遍拷问,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纳粹医生。
安雅握住他颤抖的手,轻声说:“你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,在集中营里受尽折磨,在最残酷的屠宰场幸存下来,很艰难,非人能承受,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,我都不在意。
他没再说什么,把头埋在膝盖上平静了一阵,然后站起身,他看向山坡上那一棵约书亚树。寂静的绵绵起伏的丘陵,风沙呼啸不息,仿佛鼓鼓震动的心跳声,他凝视着,依稀看见了那棵树上洁白的花,随风摇曳,在这荒漠之地顽强生存着,生机盎然的样子,仿佛昭示了明暗不定的命运。
“茉伊拉,命运女神,女孩叫这个名字也蛮好的。
“啊!”安雅轻呼了一声。
世界似乎变得明亮了,他像吐光了淤积在胃里的腐败食物,心头舒畅无比,他恍惚看到了挪威小镇幽美恬静的风光,看见了平淡而崭新的生活,看见森林、雪峰、蓝湖,还有风吹过湖面荡起的粼粼涟漪。
“咻……”空气尖锐啾鸣。
一声异响刺激他的耳膜,耳根后一下刺痛,像针扎了,他被锐物刺中,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射在他脖子上的肌肉里,冰凉入体。
他抬手摸到了脖子上的异物,一转眼,看见安雅的脖子上也扎着一根针筒状的箭镞,针筒已经空了,里面的液体已经随着惯性注入安雅的身体。
有人袭击了他和安雅。
他拔出配枪,巡视四周,判断来箭的位置。左侧不远处耸立着几块岩石,阳光照耀,一个人形的影子投在地上,闪动一下缩了回去。
安雅叫了声,身体摇摇晃晃伸手来扶他,但很快失去平衡,跌倒了。
强烈的麻痹感蔓延开来,遍体发寒,他反应过来,这是特制的可瞬间致人昏迷的麻醉弩箭,他和安雅中了偷袭。头晕目眩,身子发软……他极力保持清醒,持枪冲向那处岩石,踉踉跄跄跑了几步,他倒在地上,手脚不受控制地瘫软。
视线恍惚,四周昏暗下来,岩石变成深黄色,砂土地一片暗红……
一个人影迫近。
他瞪着沉重的眼睛,朦朦看见偷袭者的灰扑扑的裤腿,手持的弓弩,还有一双沾满尘土的高筒鞋,鞋上的金属扣闪耀着阳光,鞋子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,踢开了他手握的枪。
阴影遮住了他和安雅。
沉重的麻痹感就像梦魇袭来,他坠入黑暗深渊,昏迷过去。“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……”黑暗中,霍尔曼医生苍老的声音传来。

时间仿佛过了很久,又像极短一瞬间,他醒过来。
他闻到浓烈刺鼻的腐臭味,感到身体冰凉麻痹,过了一阵麻痹感消退了,视线渐渐恢复,他看到了昏暗的场景,面前隔着铁栏,他扭头环视,发现他被塞到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,曲蜷着,就像掉进捕鼠器里的老鼠。铁笼狭窄,几乎容不得他转身。手指粗的铁栏横竖密集交叉,牢固无比,他用力撑铁栏却纹丝不动。
铁笼外四周石壁嶙峋,这是一个洞穴,他在昏迷中被偷袭者搬运到这个山洞里,塞进了铁笼。
他像猎物一样被捕获了。
霍尔曼医生……他闪过念头,我被医生抓住了,落入恶魔之手……恐惧像岩浆沸腾灼烧在脑海中,一时间他的思维一片空白。
寂静无声,空气中弥漫刺鼻的腐臭——山洞里堆放着动物的尸骸。
铁笼外不远处一头山羊倒毙在地上,皮毛枯焦,肚皮溃烂,体外凝结着流出的内脏。山羊旁边有几条死狗,两只死猴子,一堆腐烂的猫,还有羽毛干枯的鸟,血肉模糊的兔子……他看见靠近山洞石壁的地方全都是动物尸体,尸骸累累,不知有多少堆叠在一起。有的动物的皮肉腐烂,有些已经化为白骨。
特制的弓弩和麻醉箭搁在地上,旁边还有一副铁链锁铐,他身处的铁笼里遍布色泽晦暗的血,不知这个笼子曾经关过多少被捕获的动物。
他颤抖起来,恶心呕吐,激烈喘息,发狂大叫。
叫喊声回荡山洞刺激着他的神经。他撑着铁笼用力扭转身体,仰头往上望去。看不到天空,只见石壁,一束光线从洞顶的缝隙处投射下来,照亮幽深曲折的洞穴,赭红色的风化岩壁呈现出一圈圈光影纹理,仿佛树桩截面的年轮,又像盘结的蛇鳞。
洞穴底部中央有一架庞大的电器机械设备,形如锅炉,像似潜伏的一头钢筋铁骨般的地狱妖兽。设备表面四周遍布裸露的管道、繁杂的电线和仪器,山洞里还放置着柴油桶、变压器、发电机组、仪表、铁架、钢管、台板、木桶、药品柜、培养架、显微镜,X射线仪……庞杂的各种电子仪器,看似一座搭建在山洞里的科研实验室。
有些仪器设备和物品就像集中营十号楼实验室里的。
他看到了,陈列架上摆放着酒精瓶,贴了标签,瓶子里泡着一颗颗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眼球。各种动物的眼球,淡黄色、蓝色、绿色和紫罗兰色……他明白过来,霍尔曼医生在这个洞穴里秘密建造实验室,在用动物做活体实验。
他逗留此地的时间太久了,在监视医生的过程中犹豫不决,疏忽大意,竟不知觉自己的行踪已暴露,反被医生暗算偷袭,蠢透了,不敢想象医生将要怎么处置他,他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。
脚步声从远至近传来。
沉重的足音步入山洞。他看见医生出现,弯腰扛着手脚被绑的安雅走来。他的心一下沉落,冰寒彻骨的绝望。医生把安雅捆在一个“H”形状的铁架上,用绳索缠绕绑紧了安雅的双脚,拿了铁链锁铐固定住安雅的手,让她竖立在沉重的铁架上,仿佛受难的耶稣基督。
安雅闭着眼处在昏迷中。
霍尔曼医生处理完事,双手撑腰喘了口气,来到铁笼前蹲下。
“172987……”医生看向他手臂上的数字,笑了笑,“马克斯·伯恩。
这是他在集中营里被烙印的编号。
“很高兴,时隔多年,我们再次见面了。”医生苍老孤寡的脸上闪动着兴奋,“我猜,你没做植皮手术,清除掉这个耻辱的编号,是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铭记复仇。有意思,想不到吧,马克斯,你会再次沦为笼中囚徒,我也没想到……命运叵测,无人能猜透它的安排,某种玄奥未知的规律如齿轮运行,嚓嚓嚓……命运走动的每一步都那么精准,却又让人意想不到,嚓嚓嚓……在未知的黑暗中,它的脚步声是那么的悦耳动听,扣人心弦……”
医生的嘴角搐动,口齿含糊不清——长久独处的孤僻磨损了言语能力。
“恒久的岁月会令人恐惧。”医生从地上捡了一根白骨,敲打着铁笼,“就像这样,身处宏大无边的时空与被囚禁在狭小的笼子里都差不多,让你同样绝望,你会发现,你哪儿都去不了……马克斯,我怜爱的小东西,你注定是一个囚徒,我也是,这世界人人都是时空的囚徒。  
他咬着牙齿一声不吭,手脚颤抖不停。
“我记得你的胞弟,丹尼尔。”医生说,“脸上有些可爱的雀斑,个头矮小的一只兔子。他死了,我用他腿上的皮做成灯罩,陪伴了我两年,可惜那精致的艺术品毁于丑陋的战火。”医生的目光有些暗淡,沉入对战争的短暂回忆,随后偏头打量着他问,“马克斯,在这些年里,你感知到丹尼尔的灵魂了吗?
他沉默着,心头只有无尽愤怒恐惧的痛苦。
“还记得我们的实验吗?神奇的心灵感应……”医生兴奋急促地搓着手,消瘦的老脸皱纹堆叠,“实际上,不仅是双胞胎,我们每个人都潜在心灵感应,细若游丝的一种对未来的玄妙感知,探索了多年,我最终找到了答案。”医生从衣袋里拿出钢笔和一个皮革封皮的笔记本,翻过密密麻麻记录的纸页,翻到空白页,执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单词“灵魂”,然后展示给他看。
“我们明白灵魂的含义,感受到灵魂在驱动我们的身体,但不知道它藏在哪里,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?一个终极谜题,困扰了无数试图研究它的学者。马克斯,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,研究大脑的生物结构毫无意义,正如研究一张纸的纤维成分,研究这个单词的墨渍、笔画的粗细、转折角度、长度等等这些物理结构性的东西,全都毫无意义。一个不识字的人,永远不知道这张纸上写的是灵魂。
医生灰褐色浑浊的眼珠流露出孤僻已久极度渴望交流的狂热。
“马克斯,我知道怎么运用它了……心灵感应……打破时空的囚笼。
医生的话语急切而混乱,“灵魂的存在,让我找到了一把打开宝藏的万能钥匙,就在你到来的前一个月。当然,科学定义,它应该被称为意识场,但我喜欢‘灵魂’这个词,它有神圣感,它是一切生命的终极奥秘,追寻着它,我们可以去往彼岸,踏上通向过往世界的奥妙之门……”
医生目光灼热,看向洞穴中央的设备装置,“毕生的追求,无数次探索的研究成果,就是这个伟大之物,我命名为‘意识反应炉’。
电器与钢铁构成的妖兽潜伏洞穴,它像在忍耐饥渴,等着舐血噬魂。
“存在灵魂的世界才是完美的,因此灵魂必然存在。我坚定信仰笛卡尔二元论,世界有意识和物质两个本源,二者彼此完全独立,共同支配世界。自我的本质就是灵魂,它与我们的躯体结合,让我们感知到物质世界的存在,这就像线圈能接受电磁波感应电流,但电流不是线圈创造的,意识之源不在大脑,我们的大脑只是一个工具,一艘装载灵魂的船。
医生神经质地讲述着研究成果,无比兴奋的重大发现:
“时空是一条长河,过去、现在和将来都在同一条河流上。
“时空之河不能倒流。
“但我能做到,让过去的我感知现在的我,就像心灵感应。
“马克斯,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?启动意识反应炉,能让我们的灵魂回到过去,在1944年的那天晚上,就在实验室里,我们的大脑突然开窍了感应到另一个自我意识场,来自未来的意识,也就是我们现在的灵魂,跨越时空,抵达过去,改变了过去的灵魂,……意识场发生变化,或者说,自我更新替换……”
医生雀跃如孩童,手拿粉笔在一块黑板上疾书,发出嘎吱嘎吱的粉笔摩擦声。
“没有改变物质世界,只是心灵感应传递过去的意识场同步共振改变,就像做了一场悠长的梦,我们在1944年的实验室里醒来,拥有了过去到现在的全部记忆,这相当于,我们的意识跨越时空,回到了过去……马克斯,你肯定会吃惊得要死,恐惧到发狂……我厌恶了用低级的山羊、猴子、兔子做实验,我迫切需要你奉献大脑,正如当年,你和丹尼尔为我所做的一切,一项伟大实验的参与者。极端的痛苦能改变一个人,开启意识反应炉,从肉体里剥离灵魂,跃迁至彼岸,那将会是一个崭新的旧世界。
医生启动柴油发电机,为意识反应炉的供电组通电,手法熟练地打开一个个电子仪器部件,准备运行反应炉。邪恶的老头在洞穴里忙碌快乐得像在城堡里自在为王的孩子,在板子上飞快写出意识量子聚合态的模型公式,计算出了,生物个体差异需要调整的物理量参数值。
机器轰鸣震动了洞穴,响彻他的耳畔,刺激他的脑神经。
“马克斯,我们回到过去,世界还是老样子,我是集中营里创造奇迹的医生,你依然是个十二岁的小男孩,惹人怜爱,你发挥超常出众的心灵感应,在十号楼实验室里的我们一起创造了奇迹,你做的很好,真的,你是我的幸运星,我的小宝贝……你让我做到了,回去改变旧世界,尽管在1944年,列宁格勒-诺夫哥罗德战役结束了,他们在诺曼底登陆了,我们节节败退,但时间不算太晚,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,我已经想好了,怎么去改变战局,改变那个混乱不堪糟糕的世界格局。
在绝望中感到了更绝望的恐惧,他挣扎在笼中如困兽嘶吼起来。
“别激动,安静、安静,小宝贝……”医生就像当年那样耐心地安慰他,“痛苦很快就结束,甜蜜的糖果含在嘴里,你会感知到不一样的美好意境。
“狗杂碎……”他终于骂出声,痛哭流涕狂乱咒骂着,但一切都徒劳无用。
“没有死亡之歌,生命之歌就会变得愚蠢,灵魂只有在死亡之中才能复生……”医生一边操作着反应炉的控制装置,一边咏颂诗歌——英国诗人劳伦斯所著《灵船》中的诗句:“把死亡处死,处死这漫长痛苦的死亡,摆脱旧的自我,创造新的自我……”
供电组振动起来,意识反应炉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。医生的咏颂之音回荡洞穴,像一个专注祈祷仪式的黑魔法师。
“灵船在海上起航,以宁静填充心房,抵达另一个世界,湮灭的彼岸。
霍尔曼医生打开一个皮革包裹,从包裹里取出了一截断矛。岁月让这件物品失去了金属光泽,却无形中焕发着一种奇异的魔力。
“命运之矛。”医生虔诚地手捧着,摆放在反应炉内。
“一把巨螺旋形的长矛,历经了无数战争只遗留下这个残片,因为沾染到圣血,永远不朽。持有它,将主宰世界的命运。”医生说,“1912年,我父亲跟随元首参观维也纳博物馆,第一次见到命运之矛。父亲告诉我,他和元首站在圣物之前,注视了很长时间,意识恍惚,就像感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,那是未来的意象,一种强大的未知的精神力量。二十六年后,元首得到它,把它保存在纽伦堡的圣凯瑟琳教堂,直到1945年……”
声音停滞了一下,医生的目光流露沉重的痛惜。
“战火不可遏制地蔓延,元首用命运之矛取了他的鲜血,命令我父亲携带离开,最后转交到我手中珍藏至今。谁都不知道,艾森豪威尔夺走的那件只是赝品,这些年来我带着圣物,流离失所也不离身边。马克斯,命运之矛将指引我们的灵魂,去往彼岸,抵达旧世界。你将有幸瞻仰元首的伟岸英姿,伟大的元首将获知超前的意识和思想,洞悉世界的变化,率领无可匹敌的德意志部队,以终极统治的力量,创造崭新的文明,雅利安人将一代代流传,永生不息。
“狗屎希特勒,我干死你们。”他破口大骂,“去你妈的永生不息,该死的,下地狱……”他撞击无法撼动的铁笼,手掌击打得血淋淋。
“别这样,马克斯,你是个瘦弱文静的喜欢吃糖果的孩子。”医生笑了,“你改变不了什么,听从命运的安排就行。
安雅醒过来看到洞穴里的场景,发出叫声,手腕抖动铁链锁铐当当作响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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